你若敞亮

飞鸟迁徙中途坠落,才是浪漫好结局。

【SK】来年

 

 

 

 

*诈尸/写在《烂柠檬》之前 昨天起心血来潮想发 现在文风又微妙地打了个弯 反正每个阶段的我都是不一样的 有隐晦的R向


*不完全参考《Call Me By Your Name》但更想说的是——

看,我讲了一个新故事。

 

 

 

 

 

 

我知道来年的花一定会开,也知道来年你一定不会来。

 

 

大野智来的时候,二宫正趴在二楼的窗台上,手掌挤压着脸颊,百无聊赖地朝窗外摇摆目光。

风联袂浅色花瓣,视线一时间被干扰到模糊。阳光与树影的罅隙间,他撞上大野不经意望过来的眼神。

一见钟情发生得没有那样频繁。他只眨了下眼,是十七岁少年无声的问好。

也不知大野到底是懂还是没懂,他捻下刘海上头的花瓣,鼓起脸颊轻轻地一吹。

那不过是一瓣极致的柔软柔弱,当然无法乘风破浪地在二宫的天台顺利着陆。

它从半空孤寡坠落。而见证一切发生的大野,却同时发出了孩子气的笑声。

真是个怪人。二宫心想。

 

 

他和大野打了个照面。对方脸颊鼓鼓,皮肤黝黑,口齿不清地向他问了好。当时他们分别站在楼梯的上下级台阶,分明是身形差不了多少的两人,硬生生被地势分出了个居高临下。二宫盯着大野头顶的发旋,它们乱糟糟的,像小漩涡的风眼。这人木讷到接不住寒暄,也反应不过来二宫凭空伸出的手是要客套地替他提行李。

他本能地握住了二宫空落的掌心,还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像是在怯生生地征询二宫,是这个意思吧。

夏日的体温,边缘的薄茧。

二宫轻笑起来,对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大些、却露出了惴惴不安小孩神情的家伙。保持着一手交握的姿势,他矮下肩去提大野另一只手上的小皮箱。

是这个意思。他笑弯的眼睛这样说。

 

 

他同大野住在隔间,是那种有点私密的隔间。基本属于只要他们不想,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也不能做什么。

傍晚时分,按着妈妈的吩咐叫大野起床吃饭的二宫走着神想。

他在下午擦肩而过的三言两语里知晓了大野刚从海外回来,正是被时差折腾得天昏地暗的时候。

不过,比起雷厉风行的成年人,陷在床被里清浅呼吸的大野更像一只眷恋暖窝的猫。他的鼻息回转成一点小小的呼噜,不会影响睡在一门之隔的二宫,仔细听来竟然还有点可爱。

二宫在他床边站了站,这人毫无警醒的迹象。他正打算照实同妈妈说,迈出半步又改了主意。

他回过身,在大野的床边蹲下,想恶作剧地伸手去捏他鼻尖,又自省这个动作太亲密。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瞅准书架上厚重的辞海。

“啪——!”

饶是早有准备的二宫也下意识一惊,小幅度地抖了一下。倒是这大野,慢悠悠地揉着眼睛,不明所以地瞅着他。

二宫不着边际地猜,兴许大野眼里他也就是个黑乎乎的影子,还闹不清楚谁是谁。

“怎么了?”他一开口,二宫就没忍住破功了。直到大野清了清嗓子,也让二宫克制地把老爷爷的吐槽给暂时咽下肚去,他才好声好气地跟老爷爷解释:“到晚饭时间了。”

大野用了睁了睁眼睛,像是在分辨睡意和食欲哪个更胜一筹。就在二宫以为他即将挣脱被窝,和自己一同下楼的时候,他又安然地闭上眼,鼻音哼哼像是在撒娇,但其实只是平白:“我不吃了,替我跟阿姨说句——”

话才说到中途就没了尾。二宫惊疑地抬眼去瞧他,只见家猫在被窝里扭成一个舒服的睡姿,呼吸浅浅的,怕是不会有什么清醒的回应了。

还真是个怪人。

二宫没法地挠了挠脸,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处于无边的静默里颇有些束手无策的意思。最终他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之后还颇搞笑地同家人模仿了大野的睡前寄语。

 

 

二宫托着腮看大野在院子里头杵着。新来者看起来不善社交,至少沟通能力还不及他。少言寡语,面对邻居的搭讪木讷平淡地回上两句,在奇怪的点上又有独一无二的笑点,反射神经很长,但笑声又很讨喜,像个孩子似地不带修饰。二宫观察了好一会儿,被姐姐招呼下了楼,没有去同大野搭话,而是心猿意马地帮忙布置露天的餐桌,眼神的余光正好留了一角给那弧度喜人的侧脸。

像温泉馒头。他眯着眼打哈欠时想,意外发现余光空落,大惊失色地回身,肇事者正好从他身后盲区穿过,由得他这个反常的动作一惊,下意识地让了小半步,手掌堪堪擦过他的腰,隔着薄短袖,惹起一层酥麻的热。

二宫惊了惊,稳住心神,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只不过大野还是杵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看了看手掌,又抬头看了看他,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退半步离开了。

他松了一口气,又揪紧了一边的心。

如果有不善交际大赛,他或许能同大野争个胜负高下。

 

 

这小镇上应该没有人不喜同二宫说话。他进退有度,八面玲珑。什么样的话题都能附和得恰到好处,不让人觉出敷衍,也不让人察出唐突。所以谁都想不到他会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办一个不善交际大赛,还踊跃参与。

大野初来乍到,只是借住一段时间,似乎是见习二宫父亲的项目。二宫瞧过工作时间的他,拿着个牛皮本皱着眉记得认真。二宫借着倒茶的名义凑上前去看,也没能惊动无我状态下的大野,反倒是那一手字,写得苍劲有锋,极为漂亮,让人过目难忘。

他不是多在意这样的大野,只是没见过如此温吞性子的人。明明差不多同岁的年纪,却像个活化石似地对年轻的喧闹不为所动。住在附近的女同学来邀请二宫骑车去海边,妈妈站在厨房门口嘱咐他把大野也捎上。他为难地瞧了眼院子里乘着阳光歪着头打瞌睡的人,叠声说着不了,就骑车跑了。

他是拿大野没有办法。

谁也不是喜亲近的人,两个被动的人,负负不可能得正。所以基本的数学定理其实错得离谱,两节电池的负极相接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二宫趴在床上往本子上乱涂乱写,临了又翻过一页,却再度写下了千篇一律的句子。

妈妈在楼下喊他,他应着声去了,调皮的风穿堂而入,哗啦啦地翻过白页本。

是清一色的“他不喜欢我”。

 

 

喜欢也有很多种解读。

二宫眼睁睁看着大野弯下腰,把落在脚边的白页本捡起。心跳过速了那么一秒,又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只用了代称。换句话说,迟钝的大野也许能明白那个“我”是谁,却很难对号入座那个“他”是他。

然而,当那人无意瞧见上头的句子,又扭头来寻求他的反馈——当然,二宫眼疾手快地用书挡住脸,隔绝了那探究的视线。

他知道了。二宫胸口勉强压住了一句无声的哀嚎,轰隆轰隆的。

陌生迫切的涌动,它轰隆轰隆的。

他在期待什么?他到底是在期待大野发现,还是永不发现?

无数白鸽拍着翅膀腾飞上天,哗啦啦的,带走阳光下的乌云。二宫想不明白十分钟前他还昏昏欲睡在午后里,怎么现在就振奋至此,躲在扭曲的字母后头战战兢兢。

大野停在他身边,他裤腿卷起的那一小褶落在二宫眼睑往下,容他心猿意马。

大野在书的背后说了什么,二宫分明听见了,他放下了那本碍事的书。

可他又像没听清似地,歪着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这让大野难办地皱起脸,挠了挠头,随后组织了一句不怎么样的补充说明。

这回二宫听得清楚。他几乎藏不住笑,欢喜拉扯着阳光,不情不愿地洒满他半张侧脸。

“我没有不喜欢你。”这是第一句。

“我喜欢你。”这是补充说明。

所有语言都是高深的圈套。

——也是甜蜜陷阱。

 

 

告白能够等同于邀请吗?不能吗?

每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都理应被抛之脑后,仅凭它不能被纳入参考范围,就足以让它被置之不理。少年二宫搔搔脸,这回没有拒绝妈妈让他带大野去海边转转的要求。

那句单方面的告白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起了肉眼可见的化学反应——也许可以这么定义吧,总之某些新的化合物被生成,某些旧的隔阂被消化、尸骨无存。姐姐调侃过他俩关系见好,心虚的二宫用靠枕堵了回去,大野不回嘴,就坐在一旁笑着看他们闹。

大野骑单车的动作也慢悠悠得像个小老头。翘起的几绺头发在夏日炙热的风里不依不休地摇头晃脑,他低头皱着眉头盯着脚蹬,俨然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于是二宫怀疑了一会儿他为何冒着酷暑随自己出门,这个疑虑又在两人抵达沿海公路时被打消。

二宫骑的是老式的公路车,大野被分到的是妈妈平时出门用的那辆偏女式的休闲自行车。反正他被落在二宫后头好些距离,但他不急不恼,出门前被妈妈半强硬地塞到手里的遮阳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他的脑袋上。二宫一向不乐意戴这些,青春期的男孩子好像总有这样那样的坚持。他早在骑出妈妈的视线范围后,就把软木遮阳帽收进了背包里,这会儿才发现大野的老派。

他冷哼一声,心想那又怎样。就算大野一丝不苟地抹了防晒霜,外有遮阳帽加持,从肤色来看他还是那个更听话的乖孩子。

谁让大野有事没事总喜欢在院子里睡觉。

他咬着唇拒绝反省自己过度关注身后那人,事实上那人此刻咧开的嘴角遮也遮不住。这没来由地让他也开心起来,好像这片他看了十几年的海又重新变得鲜活新奇起来。

海没有改头换面,是身边的人让体验变得奇妙。

脚底接触到被晒得滚烫的沙子,大野应激地一跳,可怜巴巴地跟二宫挤到树底下。

这里也没有多好,至多不过勉强能够多待上一小会儿。事实是空间狭窄,两人的体温被挤压在一小块阴影下头,一时间竟也没有比外头好上多少。

二宫是恼这种闷热的,但此时他恼的又不该是区区的闷热。

是大野一无所知的后背,汗湿的衬衫贴着皮肉,若无其事地蹭着他的小臂。

这正常又不正常。

他红着脸——晒的,他在心底无力抗争道——用手肘戳了戳大野,想让对方识相地让出距离,好让他起身躲开。

但大野无疑是喜欢海的。他张着嘴,让海风一咕噜地钻进他的嘴里,又满意地闭上。眯着眼提着嘴角,像是在同它们对话,又像是在品尝海风的滋味。这样往复好几次,看得二宫都乏了。然后他又安静下来,手肘圈着膝盖,安分地盯着某一点发呆。遮阳帽滑下来一点,没能盖住调皮的发尾,也没能遮住二宫眼里的侧脸。

他没有及时理会二宫的意图,只是迷茫地转过脸来。在有限的树荫底下,他们之间变得更加有限。光影作祟,二宫神经质地感知到了绒毛与绒毛的触碰,以及某些应该与不应该的地方也一样。

在大野欺身更近之前,二宫被闷得糊涂的大脑没能完美指挥一次行为上的拒绝,只是浑噩不清地想道,他得告诉大野,阴影下头的沙子也很烫人。

 

 

开始变得奇怪。

也许名字里始终暗藏灵验的机关。二宫从头至尾没有接纳过大野这个姓氏,虽然他在心里暗自排演许多遍,用平稳的语调显得太刻意,用上扬的尾音就势必会泄露紧张。他担心了林林总总的小事,却从没料想过他的入门会从更亲昵的开始。

“智?”他竭力抑制住颤抖,仍然心虚地听见自己的喉咙在打颤。大野在他眼前点点头,极其自然地在后头跟上:“Kazu。”

像是蓄谋已久的老手,轻而易举就让二宫偷偷涨红了脸。

他巴不得把整张脸都藏起来,藏在哪儿都好。他下意识地往被子后头躲,摸不着头脑的大野执意问个明白。

他变着调把Kazu念了小十遍,断续的、连贯的,声调高高低低,仿佛一首连不成调的歌。

二宫的脸更烫了,几乎在恼羞成怒的边缘。

“好了!”他佯怒道,与此同时手被大野抓住。

该是指甲断了一角,短暂的痛在温暖里隐隐约约,突兀间变得也并非那么尖锐了。

他轻轻倒抽一口冷气,没忍住又很快压低了声音。兴许是大野离他离得太近了,没有漏听这蛛丝马迹的吃痛。他自然地伸过手来,掰二宫握紧到发白的手指头。指甲盖豁开一道,没见血,却也是难忍的疼。

大野低头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摸摸找找,颇神奇地在一堆纷乱的杂物中间找见一把指甲刀,二话没说就把住二宫的指尖开始处理。

二宫由着他去了,也不担心到底会不会被剪成个什么丑模样。

反正总会长回来的。他心不在焉地想。

无论被大野用什么角度剪成一个或丑或美的形状,都会败给时光的雕琢。

他转着眼睛再去瞧大野时,发现对方已经开始替他修剪剩下几个过长的。

大野在大多时候是安静的。二宫翘着遭殃的食指,眯着眼端详时心想。那儿已经变成了一个漂亮光秃的半圆,不仔细瞧看不出来缺口的端倪。他不会唠叨半句成因,他只会用实际行动无言地向你强调。

他甚至不问你,就擅自替你把剩下的九个手指甲全都修剪整齐了。

个个都是漂亮的、没有缺口的半圆。

想到这儿,二宫扑哧一声笑了。他笑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嗓音发出呼噜的沙哑笑声,耳根悄悄地红了。

大野抬头迷茫地看他,歪着头像是在琢磨他为什么笑。

二宫想你就自己瞎琢磨去吧,我才不会告诉你。

正当他想曲起光溜溜的脚丫,得寸进尺地——也有转移话题之嫌——让大野替他把脚指甲也一并包圆的时候,这人探身过来,手掌托着他的脸颊。

大野掌心还藏着那把指甲刀,天知道他为什么非得用惯用手做所有事,那物事硌得二宫条件反射地一缩,又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

“我想吻你。”他说。

无故得,像是只为了告知这一声。停留了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间隙,大野飞速地凑过来,亲吻了二宫的嘴唇。

指甲刀掉在地上,二宫的指甲抵住了大野裸露在外的小臂。

他的指甲边缘还毛毛的,如同一只不懂收敛的奶猫,不知如何安放自己并不尖利的爪子。

就当是礼尚往来的报复吧。二宫恶趣味地想。

 

 

他会在夜里爬上大野的床。

那本是他的领地,所以这种轻车熟路让人发笑。

二宫也独享这种认知给他大脑皮层带来的刺激——这个屋子里能够被标上“大野”所有的东西其实有限,相比而言,铺天盖地的都是二宫的所属物。只要大野愿意,他能够带走任意的。可二宫呢?他又能留下什么呢?

等大野离开,这张“大野”的床也会顺理成章恢复成为二宫的。

犹如夏日的离奇一梦。

所以他开始乐此不疲地爬上这张床,在鼾声渐微的大野身边。他不用担心被谁发现,因为这是一段特殊的时光,妈妈和姐姐不会贸然来开客人的门。所以他们是安全的,在一门之隔的小世界里,谁也难以惊扰。

他们没有做爱。

他们的第一次是所有青涩的交错,那样疼痛,那种疼痛甚至让二宫在某一瞬自省了这种行为是否是一种错误。大野像是看破他失神的眼睛后头藏着的懊恼,低头来吻他,来厮磨他的嘴唇,直到灭顶的快感终于迟迟光顾。

他们的最后一次是在某个暴雨天。雨声太大了,风声也太大了。窗框都被撞击得发出哀嚎,也不知是承不住外头的、还是里头的撞击。他们在密闭的房间里大胆地容纳彼此,这太荒唐也太刺激了,二宫闭着眼,难以为这回的脸红找到任何托辞借口。他的脊背无缝地贴着冰凉的玻璃,提醒着他现实的存在。可他的面前是令人心醉、也将令人惨痛的美梦,他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情至深处甚至没能控制住惊呼出声。

两人紧张地在黑暗里静置,生怕惊动家人。半晌都只听见了呼啸的风雨声,又相视而笑,笑出泣声,笑出眼泪。

感谢上帝添乱,使他们愈显渺小,不值一提。

如果甘愿一直渺小。

他们睁着眼等到这场雨渐小。凌晨时分,交叠的身躯催化的不是欲望,而是刻数的明日。

庇护不是永久的。

而他们甘愿溺死此刻。

那之后二宫便开始习惯同大野共睡一张床。去习惯眷恋一个注定会离开的人有多不理智,二宫心知肚明,可他看着大野,就像受到一种蛊惑,让他选择死在当下。

都是一样的。他在大野的体温里睁着眼,保持神智徒劳的清明。

克制自己不去爱该爱的人,不是不会痛,只不过会因为克制而错过,因为错过而后悔。

他只是选择了不后悔。

 

 

离别慢悠悠地如期而至,脱离想象之中的凶猛——二宫暗暗嗤笑过这个形容,预料之内的定局如何与来势汹汹的意外相提并论,它来得那样合理优雅,像被预警过数次的小型地震——动荡,却不足以使谁的世界天翻地覆。

爸爸看着报纸,若无其事地对二宫说了一句:“你去车站送大野君吧。”他的语气很平常,二宫眨眼的速度也仅仅缓了半秒,连咀嚼的动作都没滞后,平淡地应了一声,眼神交流更是不存在。可他偏偏明白了,这是为人父母的放任,他们知道了,被他和大野自以为藏在雨夜的秘密。

可惜它从来都不是秘密。

大野同父母话别时,他站在门口盯着笔直的前路发呆。这条路他太熟悉了,他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往前多少米会有路灯,往后多少步有个电车车站,他都了熟于心。但这会儿,一切又变得太陌生了。他哆哆嗦嗦地在内心悄悄复习火车站的所在,痛恨自己不能即时失忆,一面又矛盾地不愿失了这个送别的机会。

大野朝他走来,轻声喊他出发时,二宫浅浅地笑了。

那一瞬间,大野在他身边,大野的手提行李在他脚边,这回大野没有戴那滑稽的遮阳帽,他们俩像随时都会就地蒸发的小小昆虫似地,被太阳无情地炙烤。

他假想了他们一同出发,谁也没有被留在原地,谁也没有头也不回。

他浅浅地笑了,至始至终一滴泪都没有落。

这太反常了,这和他预想的离别完全相悖,也完全相吻。

因为大野智始终没有喊过一次他的名字。他只是说了一句笼统的、语焉不详的再见。

何时再见,何处再见。二宫没有问,因为他也清楚——

没有再见。

 

 

这很礼尚往来,二宫也从没有叫过大野的名,甚至大多时候连姓也不大称呼。大野脾气好,不会跟他计较一句没头没脑的“嗳”。

大野也难捉摸,他不对世间苛求标准答案,不给热爱的事物定性。二宫领会了他没头没脑的特性,暗叹同这人比起来,他只能做个不怎么样的凡人而已。

他在乎关系,在乎定性,在乎在大野眼里,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和不计较的大野去计较,无异于自掘坟墓。恐怕直到墓碑垒砌,也求不到一个心服口服的结果。或许对方还会头疼地盯着他,生生把此逆转成他的错。

所以他决心不去错,也就不去计较。

名字在二宫心里像一个咒语。也许在情动时刻被逼出过,但那绝对得算作无心之失,不应被计较作数的。在二宫编撰的那本魔法书里,名字被清算成首肯,首肯爱的存在。

所以他决心不开口,也就不会输。

他一意活成大野眼里的模样,反正好时光这样短,爱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他自暴自弃地想,催眠自己不去在乎,也不去正视自己眼里的大野。他不忍自己全心全意付诸了心血,去填满这样一副血肉,最终在别人眼里摔成了粉碎的单薄框架。

而到头来,大野仍是大野。他自由,散漫,不会驻足在世界某处,不会被情爱捆绑在谁身边。他和来时无异,和二宫所知的一模一样。但二宫自顾时,却意外又不意外地发现身体某处空了。

大野没有带着他血淋淋的心跑,是它自己,非要死心塌地地栓在大野身上。

 

 

那只是一个雨天。

二宫趴在二楼的窗台上抬眼看雨,淅淅沥沥,打湿鸟的翅膀,逼落叶的垂怜。他努了努嘴,侧头靠在臂弯里,好似在听自己血脉里头的流动声。

他什么都听不见,这理所应当。

他痴痴地望着书桌边上、纷乱的杂物堆里那只露出一小角的指甲刀,无意识地笑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探出身子去够墙外的藤蔓——也许吧,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想够一够那垂头丧气的藤蔓,还是单纯想触一触雨水。

并不凶猛的雨水落进他的手心、掉在他的头顶,一滴飘然,一滴有力,让人愣神,识不清它的本来面目。

幸好它们都一样冰凉。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二宫从这个看起来危险、实际尝试过无数次的姿势回身,妈妈站在光影撕裂处,廊灯有些刺眼,二宫昏沉地想,有些迟钝地爬下书桌。他把手伸到眼前,发现五指还无意识地蜷紧,那里头还鞠着一抔雨水。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同时,有液体流进他微启的唇齿间,咸涩的、苦口的。

原来雨水还有滋味。他自欺欺人地想道,开口却是一句没头没脑的——

“看,雨水。”

他孤零零地站在窗子前笑,头发湿漉漉的,眼睛里有一抔浑浊的光。

妈妈捂着嘴别过了脸,爸爸站在她身后,廊灯太刺眼啦,二宫看不清他的表情,就率先闭上了眼。

他们默许了萌生倾巢,对二宫的反常视若无睹,又在最应该的时间坐到他身边,低声对他说,不是所有爱都有答案。

他忽然明白了。那不是一种纵容,从来都不是。只不过他还太年轻,一眼望不见结局,而他们望见了。

他看不透一片连绵不绝的黑暗算什么结局,所以以为定数还没来,命运还遥遥。而他们看破了,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局。

所以他们缄口不言,不同他话语那些俗气的道理,不同他声嘶力竭地各执一词。那是徒劳的,年长者清楚,除了毫无意义的伤己伤人,并不会使最后的坠落变得温柔少许。

大野不会停驻在这里,而二宫本身却很难走出去。

他们合适吗?谈不及契合吧。

“还没到时候,还没到时候。”

妈妈抚摸着他微微湿掉的额发,那上头还沾染着雨水的清冷气,她却仍旧眉眼温柔,神色言语无一露出尖锐。

她一语双关,二宫悄悄抽了抽鼻子。

还没到竖起全身尖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全力负隅抵抗的时候。

也还没到摇摇晃晃站直双腿,迈出惊天动地那一步的时候。

他能跟着大野走吗?不能吗?

不是不能吧。

他阖上眼,已经想不起是第几次回忆起车站的分别。只有他们俩,没有别人,是说没有别的熟人。没有人会上前来同他们之中的谁搭讪,然后两人像被石子惊动的两尾金鱼,哪怕困宥于狭窄的池塘中间,也不得不背道而驰地转过头去,谁也不看谁。好像这样就不会泄露亲昵,好像这样就能对青涩到苦口的爱意视而不见。

没来得及在车站上站多时,广播已经在催促了,列车员也已经开始走动,再不启程就很难告别。他眼睁睁瞧着大野背着他拾级而上,没有很远,一伸手他就能拽住大野,任性地说等下一班吧。尽管那很不讲道理,但大野多半只会愣一下,不挣扎地原路返回,暂时回到他身边。

可是这好像只是暴露了他在不舍,那大野呢?

他决定不去探究,也不伸手,更不前进。

大野上了车,车门在他们之间慢慢、慢慢地合上。一切缓慢得像被上帝放慢了帧数,二宫听见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它也缓慢得像老旧电影带里那不像话的卡带胶卷,每一下都老老实实地打在了他的心尖上。

不是很疼,但是很痛。

二宫舔了舔唇,企图湿润干裂的豁口,也企图说些什么。比如曾经以为一辈子都难以启齿的话语,再比如一句简单的告别。那些都会被氤氲在此刻特属的密封罐头里,他希望大野能带走它,也矛盾地渴望能够留下它,作为一点聊胜于无的纪念。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这难能的时刻,他深深地看着大野,目光与目光肆无忌惮地胶着。有谁说话了吗?或许吧。站台边上等车的母女倚着行李箱在轻声争执,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二宫猜。但她们注定一路同行,起码即将同行不长不短的一程,所以她们有时间浪费在冲突上头。汽笛声在长鸣,无喜无悲,平白地宣告一场离别。世界很平常,这个平常的世界被二宫装进了那个透明的罐子里头,偷偷地在心底递给了大野。

他心底的大野接过了罐子,他低着头,无意识地鼓着嘴琢磨着这个罐子,轻轻地嗯了一声,疑惑的尾音上扬,轻易逗笑了二宫。他知道大野在奇怪什么,那个小世界里头流着一条细细的小河,大野没见过的、看起来随时都会枯竭的小溪流。

只有他知道那是什么。或者,大野会在未来的某一日恍然大悟,但到那时,小河应该早已流尽了。

它去哪儿了?它有很多地方可去呀。被日光蒸发进空气里,被生物纳入循环里。最可能的是,它躲进了时光里,那是最应该的归处。

它是二宫的不舍。

不舍没有被二宫用来挽留,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纪念。

……和想念。

而当不舍最终消弭,相信那颗一意孤行随你离开的彷徨野心,也会懂得死亡的滋味。它死心了,我就能清醒了。

豁然的缺口迟早都会长出新的物事,它会重新鲜活,也会重新把我的心室填满。

迟早都会的。

 

 

而大野的消息,迟早也会来的。

他一无所知接起电话,那头平常地寒暄了一声,他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大野。”

他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

应该理智且僵硬地让开,像一个久疏问候的普通朋友一样,让出恰到好处的距离,把话语权交给爸爸妈妈,或者始终状况外的姐姐也好,总之不是他自己,不是他自己来面对。

大野对他而言太像沼泽了。一个他眼睁睁瞧着自己被一点一点淹没,连求救都被心甘情愿地堵在嘴里。

他曾经一心只想被溺死。

可大野本身不是沼泽。

他牵动麻木的舌苔,努力地回应几句无足轻重的话。

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许大野知道。要知道大野总是比他游刃有余,不然今天主动拨通电话的人就得换一方。

二宫总是在小事上格外较真。直到他手指无意识地用力过度,光滑的指甲边缘其实也如此硌人,他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手,后知后觉已经有很长的一段空白存在于他们之间。

他们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假装空白并不存在。

如此徒劳。

“智。”在长久的静默里,他突然像是发了疯似地,叠声叫着这个名字,咬着手指扯着嘴角,却憋不出一点笑声。它们卡在他的喉咙里,无声地吱呀作响。

这是矛盾的。他糊里糊涂地想,也糊里糊涂地止住了这种矛盾——

因为在老旧的听筒里,那人静静地叫了他一声——

“Kazu。”

他仰起头的刹那间,像是有哪个温暖的宇宙平静地在咫尺的距离炸开,一点点爆炸,一点点走向某种毁灭,某种声势浩大的、无人问津的。

墙纸上的某一点斑驳闯进他的视线,它何其无辜,它生来就在那儿,现下却凭空成为二宫迁怒现状、忍无可忍的那朵灰尘。

他安静下来。

也微笑起来。

 

 

我知道你撒了谎,也知道它根本经不起考验。

你带走了一部分的我,或许你不知道,你永远都是无辜的。

但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我拖着一个残缺的自己落寞终日,没有办法自欺欺人。

所以我选择把剩下的自己丢进火里。

 

 

我猜你也不知道,他会觉得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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