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敞亮

飞鸟迁徙中途坠落,才是浪漫好结局。

【虫铁】追鲸少年

 

 

 

*百万童话(所谓“如果你听我讲满一百个童话,就要和我私奔呀”)

*本篇为《鲸落穹湾》后篇


 

 

少年想要放走一匹鲸,他眼底的温柔很决绝。

 

 

Ms. Potts一直认为法庭能独断很多事。她相信有绝对的正义和公平处在世界中间,辟开绝对又分明的泾渭线。善是善,恶是恶,无名的黑白混不成灰。她以廉洁至极的无情闻名,而当这件离奇的申诉递到她手里时,年轻的女法官头一次感到茫然。

一名叫Peter Parker的青年申请放走一头受伤的野生鲸鱼。

鲸自旧世纪末起,被人类归为守护者的象征。新世纪才开始不过二十余年,人群里还流传着那头楼顶的鲸乍现战场,义无反顾地扎进天上虫洞的故事。Ms. Potts没见过那头楼顶的鲸,不明白他们口中的庇佑是什么庇佑,不明白能在陆地上生活的海洋生物该是什么奇异模样。她权当一听,世界重开时她十岁有余,却早已过了轻信童话的时候,只记得尸体铺满的荒野,父亲掩着自己的口鼻疾步路过。小时候的世界是灰色的,绝望的气味很刺鼻,也很沉默。所以一切归于平和是真的,那些胡乱杀戮的飞行体一夕之间消失,野花不会再被蛮横踏碎。

那Peter Parker说的也是真的吗?

青年一身孑然地站在下头,而Ms. Potts坐在无上的高位,突然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说那是Tony。

他说Tony是楼顶的鲸。

 

 

这件案子荒诞至极。野生鲸鱼的所有权理应不归属于任何人,所以负责打捞和后续供养的市政/府站在了Peter的对立面。因为这头被Peter称为Tony的鲸鱼胸口有一个圆形的开放性伤口,目前虽然已通过人工科技的手段予以续命,但专家判准Tony不适合再被放归海里。所以现实的大人决定供养这头神物,他们把它游进浅海滩视为一种求救,而他们的施援则是出于人道主义。

“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死去。”政/府代表如是说。

旁听席挤满了乌泱泱的人,夹着几盏刺眼的闪光灯。Ms. Potts离得太远,一时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只知他们其中的大部分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这个说法理直气壮地点头称是。

“Tony已经痊愈了。”Peter这样说,没有争论的腔调和执着。他眼神清澈,似乎明白激烈的争论在此处只会显拙。所以他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政/府代表,逼得对方躲开他的眼神,开始下一点论述。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楼顶的鲸是一头逆戟鲸。按照我们手上的影像资料,最后出现在战场上的,的确是一头雄性虎鲸。”

“上万人亲眼看着它冲进天穹之上的虫洞,之后虫洞闭合,连尸骸都未吐露。”

“综上,我们无法相信,这头搁浅的座头鲸是当时为人类创造新世纪的逆戟鲸。”

政/府代表机械地将影像资料翻页,最后停在那张“连尸骸都未吐露”的闭合虫洞。那是一条生命熄灭的终点,也是新未来开始前空白的前奏。在那之后的几分钟里,所有用以监视、屠戮的飞行体顷刻间短路、坠落,像一只只见了光的蝙蝠扑簌簌地掉落地面。被救赎的人类一时间无法消化这种突如其来的幸运,他们战战兢兢,唯恐死去的蝙蝠重新发难。直到有大胆的落难者果敢地敲碎掠夺者的头颅,反抗成为生生不息的浪潮。人们愤怒,人们欢呼,人们朝圣楼顶的鲸,纪念一个死去的灵魂,圈养数个珍稀的幸存者。

但,再也没有楼顶的鲸。

“要是你们指望他再一次拯救世界,那他当然不是。”许久之后,青年骤然变冷的声音回荡在法庭上空。被戳破私心的人们面露局促,微张着嘴企图反驳一句,但口舌空空,祟念堂皇。

“我不允许。”Peter这样说,清澈终于出现裂缝,却风声冷冽。

 

 

“我不是为了被他保护,才遇见他。”

“他出现时会为城市下一场雨,带来乌黑的云,扫去一片的监管者。他的身上挟带淅淅沥沥的海洋,无声地呼吸。”

“我得承认我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心思,那不是很正当。那会儿,所有的孩子都想要攀上楼顶,和这头可惧又可爱的虎鲸扯上一丁点零星的关系。他沉默得如同一座死火山,冒犯的监管者对他束手无策,在他的跳跃下只能沦为噼里啪啦的火花。我们擅自把他当做守护神,却不是一个随时灵验的守护神。”

“我比同龄人瘦弱一点。十五岁的时候,我个头不够强壮,也没有什么亮眼的本事。我资本薄弱,在同学的推搡和嬉笑中悄悄长大。我只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在无法继续忍气吞声的临界点,攀上了楼顶。”

“我想他会因为愤怒把我扫落,或是因为冷漠往下一个屋顶跳跃。我在等他给我死亡,或是冷落,总之是那些能轻易置我于死地的东西,绝望的人容易渴盼那些。”

“可是他接住了我。”

“他用光滑的鳍盖住我的肚子,把柔软的腹部给我做墙壁。”

“他很温暖。”

“那瞬间我想亲近他,想不顾一切地亲近他。那种不正当的想法很疯狂,是另一种绝望。”

“因为我意识到我无法和他同生。”

“我问他有没有救过一艘渔船时,我的心在抖,声音也在抖,但听来却是闪闪发亮的兴奋。我只是慌张,走在钢索上的我只是慌张,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找到了我们之间微弱的联系。那是下一根钢索,我预感它日后会割得我手掌生疼。可我还是把它扯了出来,并甘之如饴。”

“我不在那艘被救的渔船上。”

“我的父母在。”

一些细碎的声音低了下去,在底下交流着这堂荒谬庭审的大人们渐渐闭上了嘴巴。闪光灯眨眼的速度渐渐迟缓,它们迟疑地转了转脑袋,看了看原告席,又看了看陪审席,最后它们都垂下了脑袋。

青年的轻笑声像开在隆冬的花朵,听起来离现实遥遥,像一丛不可及的童话。

“Tony没有救下那艘渔船,他来得太迟了。渔船上的人们成为监管者的目标,海域即是刑场。Tony在屠戮行进大半时出现,并击落了飞行体,但失效的飞行体落在那艘渔船,凿空甲板、船体。”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艘船沉没。”

“我躲在救生筏上。所有人伏低身子,捂住嘴巴,因为恐惧泪流满面,没有人有多余的闲暇来捂住一双孩子的眼睛。”

“我目睹这一切,终生难忘。”

“我必然是想过推诿的。毕竟没有人来教八岁的我如何不怨恨,如何不去把莫须有的责任叠加在一个可以扮演救世主、却没能扮演救世主的对象身上。也有一个狭隘的我,的确在某个不见光明的角落说,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出现。”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出现。如果他早一点出现,我就不必被母亲含泪送上救生筏,不必亲眼见证残酷。”

“……更不必孤独地长大。”

“但我迅速体认到那是错的。所以在他问我哪艘渔船时,我又噤了声。眼泪咽进牙床,自私被我杀死。”

“他没有义务去救那艘渔船,从来没有。”

“世界也一样。”

“他的自由是绝对的,监管者不能伤他分毫,他本该如此平安无事地栖息在楼顶。”

“可当我的世界一度崩塌,他急切地俯冲,差点落在地面这个牢笼之中。我便知道一切变了,他让我去他的胃里,我没有一点犹疑,我不怕他的体温和胃液会融化我,可他却反悔了。”

“他把我含进嘴里,一路披荆斩棘。”

“却在到达终点前不告而别。”

 

 

“我没有机会阻止他说不要去。我没有机会告诉他世界其实只有那么大,所以不要去。”

“或者,如果他的世界注定那么大,就请带我一起去。”

“我只能等,等待落空之后,又只能追。”

“我追了他好久,从一个海峡追到一座孤岛。所有人都说我疯了,说他一定死了。纵然我们曾经那样亲密,我敢靠近他,我敢依偎他,我敢进到他的胃里,可他死了,没有跟我告别一句就去往战场,去救一个对他没那么友好的世界。”

“我一度不懂他为什么那么做,说实话我现在也不想懂。我想斥他自私,可惜他一点都不自私。反而是我狭隘的私念在作乱,因为有他在身边,我并不害怕飞行体。”

“他保护了我一方小小的世界,我曾经暗自希望他只保护这个渺小的角落。他不必牺牲,我不必难过。”

“新世纪有什么好的呢?无数个夜晚,我任眼泪从左眼流到右眼,任绝望浇灌绝望。我从坐以待毙到义无反顾,求着渔民带我出海、带我找鲸。我觉得他还在这世上,在发出无人问津的孤独赫兹,我难过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他,我绝望是因为我还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想找到他,告诉他。”

“‘让我躲到你的胃里去。’”

 

 

“如果你执意成为废墟,那就把我变成残骸。”

 

 

法庭静默。

Ms. Potts在某刻自认千疮百孔的糟糕大人,她恍惚自省某处伤口正在腐朽溃烂,像一朵花凋零的速度、一片叶子枯萎的长度。她看了看Peter,看了看另一侧的政/府代表。法槌在她手侧,她却握不起来。仿佛那件小小的物什一下子有了千斤之重,她固有的观念在同蠢动的心脏拉锯竞技。

陪审席阻止她,副法官示意她。她一度忘了自己还身着法官服,还代表公正与规则。她张了张嘴,小舌头在喉咙口蠢蠢欲动,差一点,还差一点。

她差一点就要问出唯心至极的那句——

你爱他吗。

那瞬间,人的狭隘、渺小,绑架了她。她想不出更好、更纯粹的话语来,她几乎可以想象Peter微笑着点头,隆冬的花朵忍耐过刺骨的严寒,把春天带到她眼前。

当然,女士。她的假想里,少年Peter这样说,眼角在笑,也在流泪。

 

 

“所以我不会认错。”Peter还在说。他应该不会怀疑,坐在正中泪流满面的女士已经相信他的说辞。可是他还得继续说,他口干舌燥,心脏撞击喉口。他不知如何形容这种别扭的紧张,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不会被世俗认定的事,流言蜚语像一柄柄围在他身侧的利剑,却再难以伤他分毫。

他想起那匹座头鲸问他,为什么是我。

彼时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圆形的开放性伤口,双目通红地重复道,你是Tony。

他快死了。在搁浅的海滩上沉重地呼吸着,胸腔翕合,血肉模糊。他跟这个执着的人类对话,用尽了他余下的所有力气。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不懂他孤独的赫兹怎么能用来和这个人类对话。他在深海游了好久,海水冰冷又温暖地涌进他心上的创面,醍醐地灌满它、凶残地感染它。他猜想一定有好些天敌在觊觎着他,等待被他滋养,或已经开始被他滋养。他渐渐忘了自己为什么还在海底,偶尔又会想起自己是在找寻一个同类。可是同类在哪里,又该是什么模样,他脑海里隐约有所框架,但绝非眼前人的模样。

他觉得累了,浅浅的海水没过一点他的鼻腔。他迟缓地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听闻那青年还在不依不饶地同他对话。

他问,你救过一艘渔船吗?

顿时,心脏的某一处更疼了,像被口齿伶俐的鲨鱼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他忘了自己有没有否认,或者至少在心里否认了。他否认的时候好像有一块一直梗在心室之间的小石子嗖地滚落了,心室松开了一件一直念念不忘的事。他以为这就是死亡。

因为他的确不记得了。

可他没有听见青年说,那就好,那很好。

他被圈养在国/家水族馆里,该是那青年通知了救援队,才让他在死神的镰刀下游走一遭又生还。他看到封闭的玻璃墙,那很高很大,却永远有边界。他懒得动弹,看着小小的人在他的周围停停走走,为他稳定了的心跳而欢呼,同他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他开始能够安睡,伤口慢慢愈合,疼痛不再侵扰。

他开始做梦,没有五彩斑斓的泡泡,只有坐在月亮上的少年,弯着背、探着头,同他讲话。

少年讲话的内容,一觉醒来已经记不清晰了,只记得少年说起话来,有星星一颗一颗地从他的嘴里往外蹦。砸在他额头上,倒也不疼,融化成一汪汪暖洋洋的水洼。

像眼泪似的。

他沉默地接受了Tony这个名字。他游在有限的海洋里,一遍遍,一圈圈。可又有更多的知识往他的脑袋里涌——姑且把那称之为知识吧,鲸的脂肪层能够抵御什么程度的攻击、逆戟鲸雄性与雌性的年岁之别,这些没有来由的东西造访他、打扰他。他没有再见到那个青年,无缘再问一问始末,只是在旁人的话语间捕捉到Peter这个名字。他没来由地觉得,那该是少年的名字。

他想再没有那么矛盾的人类了。想要他活下去,只能别无选择地假借他人的力量。又想要他自由,于是孤注一掷地站到常理的对面。

是那样的Peter,才能不依不饶地跟着他跑,喋喋不休地告诉他,你就是Tony。

可那又怎样?Tony禁不住酸楚地想。我已经不能再跳跃,遑论一个世界,我甚至无法再救一条渔船。我只能游在海里,生在海里,死在海里。

此生他无法脱离海的桎梏,无法再像一朵膨胀的积水云,庇护他人。

真好笑,一头座头鲸居然认为海是桎梏。

人类给他的海一点一点在拓得更广更宽。但无论他们如何努力,有边界的海对他而言终是牢笼。他沉没、上浮,甚至无法在水里自在地翻个身。他的尾鳍撞上玻璃,恍惚间听闻某些脆弱碎裂的声响。胸口的伤口已经愈合,Tony不明白为什么海水的咸涩还能传递到心脏,躲在他心房里哭。

他是被困在水族馆的鲸。

他开始练习说话。

他只练习一个词。

‘Peter’

 

 

“你说你们不能眼看着他死去。”青年无畏地站在公诉人的对面,眉目清朗,字字铿锵。鲸悲戚的哀鸣托扶着他,好似成为他虚弱灵魂的支点。“可你们正在杀死他,杀死自由。”

“我们曾被外来者关进囚笼,它们残酷地掐灭自由的火种。”

“而此时此刻,我们用冠冕堂皇的虚伪正义做枷锁,误打误撞地狩猎一个神迹。”

“谁不想触碰神迹呢。但身陷囹圄的神迹,将不再是神迹。”

“请放开他。”

Peter慢慢地俯下了背。Ms. Potts依稀看见他头顶的发旋,法庭穹顶投射下刺眼的光,洒满了Peter的后颈与肩背。可是它们毫无温度,她能看见Peter的灵魂打着几不可见的摆。

陪审首席张了张嘴,被她抬手制止了。与此同时,鲸的哀鸣也倏地中断了。

Peter蓦地抬起头,少年气的失措不加掩饰地写在他的脸上,直接极了。这让Ms.Potts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匹受伤的座头鲸。

她去见过Tony。

在人来人往的水族馆里,一头沉默地蛰伏在玻璃场馆最深处的鲸鱼,他和黑暗融为一体。彼时,Ms. Potts听见参观的孩子奶着声音问饲养员,问他为什么不游泳啊。饲养员回答着官方的答案,说他受伤啦,伤口还没痊愈呀,还有点孤僻。

“这里难道不是它的家吗?”

那孩子仰着头,执拗地追问道。

“它为什么会孤独呀?”

饲养员一时语塞,她答不上来,也挑不出错漏。Ms. Potts越过她,俯下身,对孩子微笑道:“别担心,他的同伴已经来找他了,并且马上就将带他回家。”

“所以他不会孤独了。”

法庭之上,Ms. Potts摘下胸前的法徽,摆在台面中线的位置。

她清了清嗓,眼底热络。她好久没有这么紧张了,心知自己即将宣布一件逆流的审判。但她同时庆幸是她,是还敢去抗争的自己,而非底下这一张张已经空白的面目。

Ms. Potts凭着本能,遵循惯例,宣读案件总结。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地从那些空白的面目上挪过,将此当做自己职业生涯中的最后一场审判。

她决意站到他们对面,哪怕成为那个被掷石子的人。

“我在此郑重宣布——”

“U国最高法院许Tony自由。”

光开始具有温度,一张张空白的面目被星火点亮。

它们哗地自燃,哗地成灰。

Ms. Potts渐渐看清了他们空白之下的五官,和喧闹的狂喜。

 

 

 

Tony从长眠中醒来。

陌生而熟悉的洋流推搡他,像不知事的顽童似地同他嬉戏。海面粼粼,他望见舰船上冲他挥手致意的人们,他们的表情在阳光下很模糊,如同一块块走失海岸的珊瑚礁。他的心有点发慌,海底就在他身下,可他却品不出暌违的欣然。

直到Peter出现在他眼中。

已经不再年轻的Peter,拼命地朝他挥舞手臂。

Peter的眉目和梦中吐露星星的少年,分毫不差地重叠了。

Tony恍然地睁圆了眼,此时,Peter纵身一跃,在海面溅起一朵浪花。

他的心脏窒住了。一度误以为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温暖的海水、冰冷的海水在伤口处跃跃欲试,随时企图裹挟他、撕裂他。

他往水下潜去,往星星降落的地方不顾一切地俯冲。

然后他发现那少年正划过无垠的海水,向他游来。

 

 

他终于到达他的胃里。

 

 

 

 

 

-fin

 

 

 

注*文中所有的少年都是隐喻。总有一些人,他们注定一生都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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